在古典短篇小说集《聊斋志异》中,蒲松龄塑造了数百位性格迥异、才情相貌各有千秋的女子。若是单从文学创作和美学的角度来看,她们几乎集合了人们对古代女性的所有梦幻和理想。

比如说即使再落魄的书生,也总会遇到能改变他命运的那个她。

这种能带给人无限艺术遐想的故事,不仅特别打动人心,还能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,影响着我们的一些观念和行为。就像《聊斋志异》中的《连城》,在读完这个故事后,我们也就明白了什么叫做“至情”。

情因相知起,相逢当一笑

话说晋宁人乔年,为人心胸坦荡极重义气。他的好友顾生因意外而故去后,乔年就经常照顾他的家人。当地县令因为乔年的文章写得好,对他很是器重。在县令终于任上,家室滞留晋宁无法返回故乡时,乔年就变卖家产,不辞辛苦地往返两千余里送她们回去。

是以当时的文人们很尊重乔年,但他也因此而更为贫穷了。

当时,有一个姓史的举人有个女儿叫作连城,不仅知书达礼,且精于刺绣。有一次,史举人拿出一副连城绣的“倦绣图”,让当地的青年才俊们就图题诗,意在以此举选个有才学的好女婿。

乔年当时献诗一首,诗曰:

“慵鬟高鬓绿婆娑,早向兰窗绣碧荷。

刺到鸳鸯魂欲断,暗停针线蹙蛾眉。”

乔年的这首诗既重意境,又暗喻绣图的女子是位美人,不仅如此,乔年还另作一首诗来称赞这幅绣图的针线极为精巧,上面的花鸟仿若天成。

而连城在见到这两首诗后,心里非常喜欢,就对父亲史举人连连夸奖和称赞乔年的才华。只是史举人嫌弃乔年家贫,不想找他这么个女婿。

当时的人们对于男女的婚嫁,观念上大多讲究门当户对,是以史举人此举倒也无可厚非。只不过连城却逢人就夸赞乔年,又遣老媪假借父亲的名义,赠给乔年一些银两,以助其读书所用。

见此,乔年非常感慨地说道:“连城,我知己也!”

这正是情以知己而起,一往而深,乔年对于连城的感情,用原文的话来说就是:

倾杯结想,如饥似啖。

不久后,史举人将连城许配给盐商之子王化成,而乔年在听闻消息后内心里虽然感到绝望,却又魂牵梦绕,无时无刻地念想着连城。

不长时间后,连城突然得了重病,卧床不起,恰好有一位来自西域的僧人,自称能治好连城的病,但需要男子膺肉一钱,用以配药。

史举人就派人去王家告知这一消息,可不曾想王化成闻言后竟笑着说:

“痴老翁,欲我剜心头肉也!”

这世上做父亲的自然是疼爱自己孩子的,史举人也不例外,他见准女婿王化成笑话他所言太痴,不肯割肉以合药,就放出消息说谁若是能相救女儿连城,就把连城许配给他。

乔年在听到这个消息后,就连忙赶到史家,然后:

自出白刃,刲膺授僧。

以至于乔年血染袍服,还是那位僧人给他敷上药才止住了血。

僧人得乔年相助,制成三颗药丸,而连城服下后,身体就此痊愈。至此,史举人就想履行诺言,将连城嫁给乔年。

但因史家和王家有婚约在先,史举人就提前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王家,不料想,王化成闻言大怒,准备诉诸公堂,状告史家悔婚。

史举人心下害怕,于是就设筵招待乔年,并以千金列于案几之上,对乔年说:“我辜负了你的恩德,就用这些钱来报答你吧。”

史举人在告诉乔年他背弃诺言的缘由后,乔年怫然色变,很生气的说:“我之所以不吝惜心头肉,不过是为了报答知己罢了,难道我是卖肉的吗?”

说完,乔年拂袖而去。

而连城在听说父亲的作为后,心里很是不忍,就托老媪去劝慰乔年,说道:

以彼才华,当久不落。天下何患无佳人?

又说自己常梦到不好的事情,恐怕三年后就得身故,让乔年不必跟别人争她这个泉下之人了。

正所谓:“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。”

乔年就告诉老媪,他报答连城乃是出自于“知己”,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。诚恐连城未必知道他的本心,如果连城真的知道,就是做不成夫妻又有何妨呢?

那老媪连忙替连城表白了她的一片真情,乔年听完后说道:

“果尔,相逢时,当为我一笑,无憾矣!”

数日后,乔年外出,又正好遇到连城从她叔叔家回来,道旁两人相逢,彼此注目相对,只见连城秋波转顾,微微地启齿,嫣然一笑。

情深深几许,两世不能隔

连城以一笑而报答乔年,乔年则心下大喜,说连城真是他的知心人。

可过了不久,王家就来史举人家里商议连城的婚期,连城在听说这个消息后旧病又起,数月后身故而去。而乔年则前来吊唁,痛哭一场后,亦当场故去,史家只得将乔年抬回乔家。

被抬回家的乔年,知道自己当前的处境后,倒也不感到难过,一个人出了村子,只盼望着还能再见一见连城。

可他遥遥望见有条南北大路,路上行人像蚂蚁一般拥挤,他不知怎地也走了过去,混杂在人群之中。

不一会,乔年走进一座衙门,在里面正巧碰上了他过去的好友顾生。两人一见面,顾生就很惊讶地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说着就拉着乔年的手,要送他回去。

乔年则长叹一声,说自己还有心事未了。顾生就说他在这里掌管典籍,很受上司器重,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,他一定尽力。

《聊斋》剧照

乔年就向他打听连城的消息,顾生便领着他到处寻找,最终见到连城和一名白衣女子待在一起。但见两女泪眼婆娑地坐在一条走廊的角落里。

连城一见乔年,连忙站起身来似乎十分的欢喜,她问乔年你怎么也来了。而乔年则说道:“你不在了,我又怎么敢偷生于世上!”

连城一听,就哭泣着说:

“如此负义人,尚不吐弃之,身殉何为?然已不能许君今生,愿矢来世耳。”

连城的意思大致是说她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,你还不唾弃我,又何必这样了?我今生今世不能跟你在一起,来生我一定嫁给你。

乔年闻言,回过头去跟顾生说你有事就去忙吧,我感觉现在很快乐,还请麻烦你查一下连城将托生在何处,我好跟着她一起去。

顾生答应后就离开了,而一旁的白衣女子就问连城来人是谁?

连城就跟她讲述了之前的往事,白衣女子在听完后,也压不住心中的悲伤,很是感慨。

连城告诉乔年说,这姑娘与我同姓,小名叫作宾娘,是长沙太守的女儿。我们一路同来,互生怜爱。

乔年一看,只见宾娘哀伤凄婉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,正欲细问,恰好顾生返回,向乔年道喜说:

“我为君平章已确,即教小娘子从君返回,好否?”

两人一听,有如此好事,正喜不自禁打算告别时,一旁的宾娘则大声哭泣着说姐姐你回去了,我怎么办了?恳求你可怜可怜救救我,我为你做仆人也愿意。

连城闻言心下不忍,却又没有办法,只得望向乔年,而乔年也只得哀求顾生再想想办法。顾生为难着说他办不到,乔年却执意恳求。

顾生无奈说道:“我胡乱试试看吧。”

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后,顾生回来摇手说这件事他实在是无能为力。宾娘在听说后,哀哀地哭泣着,依附在连城胳膊下极为不舍,生怕她马上就走了。

众人一看宾娘那哀伤凄苦的样子,心里颇为酸楚。顾生见状,奋然说你们带宾娘一起走吧,真有罪责,我一个人豁出去承受了。

好事虽多磨,终成眷属矣

连城三人承蒙顾生关照,从冥府脱身而出。

路上,乔年担心宾娘回去的路途太远又无人陪伴,而宾娘就说我想跟你们走,不愿回去了。乔年说你太傻了,不回去,又怎能复生了?改天我们到了湖南,你不躲着我们不见,就是好事了。

赶巧,正好有两老媪准备去长沙,乔年就将宾娘托付给她们,然后洒泪而别。

在回去的路上,连城行走不动,走不到一里路就得停下来歇息,大概歇了十几次后,两人终于看见村庄的大门。

这时候连城就说:

“重生后,惧有反覆,请索妾骸 骨来,妾以君家生,当无悔也。”

乔年在答应后,两人一起回到乔家,可连城又好像在担心害怕什么,不再走动。乔年只好停下来等她,见此,连城说:

“我走到这里,禁不住浑身发抖,心里颇为不安,真担心我们的心愿不能实现。我们还得再想想办法,不然到时候又会是身不由己了。”

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厢房中后,一时间默然无语,连城突然笑着说:“君憎妾耶?”

乔年吃惊地问她这是什么意思?连城则害羞着说:

“恐事不谐,重负君矣。请先以身报也。”

乔年闻言大喜,随后两人极尽欢乐,数日里都待在厢房之中。

三天后,连城对乔年说:“谚语有云:‘丑妇终须见姑嫜’,我们就这样待着也不是长久之计。”于是催促乔年赶紧还生。

乔年在复生后,家里人虽大为惊异,但仍给他喝了些汤水。乔年就请人跟史举人说,自己能让连城复生。

史举人自是大喜,就听从了乔年的安排,只见连城刚被抬进乔年家,果然醒转了过来。此时,连城就对父亲说:

“儿已委身乔郎矣,更无归理。如有变动,但仍一死!”

史举人这次倒是没反对,回家后派去婢女给连城使唤。可王化成在听闻消息后,就将史举人诉之公堂,县官因得其贿,故而将连城判给了王家。

至此,乔年虽愤懑不堪,却又没任何办法。而连城来到王家后,则以绝食明志,又趁机悬带于梁上。虽被人救下,可眼看着身体越来越差,就像要故去一样。

王化成终于害怕了,只好将连城送回了娘家。而史举人又把连城抬到了乔家,王化成知道后也无可奈何,只得作罢。

连城和乔年的事情虽然几经周折,但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
连城病好后经常想念宾娘,几次想派人送信探望,但皆因路途遥远而不得行。

可有一天,家里人进来说门前来了辆马车,乔年夫妇俩忙出门去看,却是宾娘已经在院子里了。

三人相见,悲喜交加。

原来宾娘回去后始终不忘记乔年的恩情,立誓不嫁他人,史太守亲自将女儿送来了乔家。

谈及事由,乔年则拜谢不已。

结语:

对于《连城》这个故事,蒲松龄在故事末尾评价道:嫣然一笑地相知,于是就以身相许,世上有人会说他痴,可那田横五百壮士难道都是愚夫吗?这是因为“知遇”的稀奇和珍贵啊,所以贤人豪杰感恩戴德而不能自已。

但我认为,乔年和连城的感情不能单以他们的“相知”来看。

在细细读完《连城》后,就会发觉连城和乔年的感情,虽然是因他们的“相知”而起,但他们若不是互相爱慕对方到了骨子里,他们又何必生死相随了?

故而,在我看来,他们的这种感情就像是汤显祖在《牡丹亭》的题词中所说:

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”

乔年和连城,当为世间的“情之至者”。

更为重要的是,连城敢于打破封建礼教的陋习,大胆的去追求自己的爱情。

这就让人觉得,连城是一位奇女子。

尽管从汤显祖提出的“至情论”来看,世间恐怕并没有“情之至者”,毕竟现实中绝无这种超脱自然的形态。

但也正如他所说:“梦中之情,何必非真,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?”

是以读完《连城》这个故事,不仅让人明白了什么叫作“至情”,也让人明白了,“至情”虽无所依傍,却又并非一处不在。